从篱笆到围墙(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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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一直在膨胀。又两年,村庄南面和西面的所有旱地与水田全部征去了。村长签字的第二天,一道四米高的围墙就开始在村舍与水田之间的水圳边上垒起来。做围墙的泥工是林溪村的村民。他们为自己从工厂老板那里揽到了垒围墙的生意而兴奋——他们常常能从工厂那揽到一些水沟之类的附属建设工程。我路过时,看到他们一边砌墙,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可我怎么都有把自己卖了还在帮人数钱的感觉,心里不由堵得慌。

围墙是工业文明的象征,而农业文明的象征则是篱笆。围墙是冰冷的、坚硬的,而篱笆是柔和的、敦厚的;围墙是一种严格的界限,是一种绝对的禁忌,而篱笆则是松散的边界,透着一种暖意的邀约。围墙内外,一边是村庄,屋舍树木,鸡鸭猫狗;一边是厂区,机器轰鸣,透着钢铁的冰冷无情或工业塑料的刺鼻气息。

村庄所有的水田全部没有了,篱笆全部变成了围墙。

林溪,这个没有了庄稼、没有了土地的村庄,已经没有了生命力,也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庄了。虽然人们还照样住在村庄里,但白天的村庄异常安静。偶尔几个带孩子晒太阳的老人还在墙角悠闲地消歇着。年轻的男人、女人陆续进了周边的工厂。纺织厂、机械厂、电子厂、太阳能厂,在宽阔的开发区一路排过去。做普工,每月工资**百,早上八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生活方式正悄然发生变化,家里的猪、牛、鸡、鸭没有时间看管了,于是不再饲养。菜蔬也种不了,顶多伙还在村前屋后栽点葱与蒜,但大多是去买,毕竟有了工资。水田征去了,村庄就断了血脉,她无法养活自己了。宠江山上的安置小区兴起了一个简单的市场,有蔬菜、鱼肉出售,慢慢又有了自动麻将桌、小超市、手机话费店。

但对于一个少年而言,我并不需要知道到这满山暗藏的危险与毒害。相反,在宠江山上,我看到的是花朵的纯洁与岁月的芬芳。十一月,这里成了茶花的天下。汪洋一片的白茶花,宛若给宠江山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油茶林里,一个瘦削的小孩被满山弥漫的浓烈蜜香所诱惑。我废寝忘食地穿梭在迷宫一样的林间,用一根空心的草杆吸吮着花朵间黄色的蜜汁,像一只蜜蜂,从这一棵树,到那一棵树,追逐着每一朵最灿烂的花朵。我的头完全埋进了花丛之中,脸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我完全陶醉其中,茶蜜的甘甜让我忘记了时间。直到母亲在村口扯起嗓子,长长地呼我的小名回家吃饭,我才抬起头,擦去额头上金黄的油茶花粉,追着最后一抹夕阳回家。

我说不清楚这些洁白的茶花到底给了我多少营养,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在那样一个情况下给了我多少的乐趣与牵挂。但我知道,直到今天,十一月份,茶花开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哪怕是深居在这根本无法看到花朵绽放的城市,我也会冥冥之中心灵感应,忽然获得一种超强的气场,令我进入通体明朗的状态,使平常难以完成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容易许多,写作也忽然有了灵感。一种勉强可通的解释是,我是十一月份出生的,据说十一月份是茶花月,或许我与茶花先天就有某种内在的感应?

我们谁也无法完全知晓,童年到底能给我们漫长的人生提供怎样长久的精神养分。***年,我考入新余师范学校,只身一人来到城里。初入陌生之境,加之贫困农村出身,我加倍感到孤独与恐惧。但学校旁边竟然有一片茶树林!我好像找到了家的亲切与温暖,仿佛有了熟悉的朋友在场,陡然增加了我的自信。三年的师范生活,真不知道那一片茶树林帮我驱赶了多少心里的孤寂!可眼下,不管是师范学校还是老家宠江山上的油茶林,都已经荡然无存。前年夏天我回到林溪村,没有赶上那次平整土地的壮举,没有看到油茶林在推土机下呻吟的壮烈场面。但我可以想象,轰鸣的推土机是如何一点点地向那片油茶林掘进,一点点地摧毁自己精神大厦的根基。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拆迁安置小区,一幢幢七层的农民安置房矗立在原来的油茶林地上。小区内,水泥路面四通八达,虽然过高的容积率使安置小区拥挤不堪,但看上去也还算规整、现代,像城区一样。小区为林溪村也预留了安置的空地,但我每次经过,都感觉这不是安置,而是驱赶,是无所不在的金钱资本,把这些农民从宽敞疏朗的村庄赶进了这片高楼,而广阔的土地却阔绰地给了那些腰缠万贯的商人。你只要去看看那些拥挤的拆迁安置房,再去看看那些宽敞得足以跑马的厂房,你就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如果说,林溪村东面与西面的土地征去了,只是抽去了她的靠山,让林溪孤立无援、腹背受敌,使她从此没有了后方;那么,真正的、最大的威胁则来自林溪村西面与南面那大片的水田被征去。这无疑一下子要去了林溪村的生命、断了林溪村源源的血脉。

哥哥原先在镇上开了个小店卖猪饲料,九十年代以来一直生意兴隆,凭的就是乡里乡亲的熟人关系。家家户户养猪,生意自然就好。随着开发区的扩张,村民们都住进了安置小区,养猪不再是每家每户那么普遍了,哥哥的生意也日见冷清,最后终于关门大吉,改行去了城市。

四面楚歌、没有田地、只留下孤零零的房屋的村庄,不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村庄了。她的根基已断,她没有自我再生的能力,无法靠自己的产出养活土地上的人们。我想到了“宰割”这个词。林溪成了一头等待死亡降临的牲畜,随时准备让自己并入开发区无限膨胀的版图,掩埋在推土机翻卷起的新鲜红壤之下。

水田是林溪的衣食父母,是林溪的守护神。

林溪西面与南面都是水田,这是村庄所有粮食的产地,一年两季,源源不断地为林溪的村民提供口粮,也提供不多的经济收入。我八岁那年,父亲指着屋子里一堆比我个头还高的金黄谷子对我说:卖掉这些谷子,就可以给你们几兄妹交学费了。这一年我开始上学,识字、明礼、释惑,从此改变命运,我从一个村娃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我常常感谢父母亲给了我改变人生轨迹的铺垫,对他们怀着没有任何条件的、无法终结的敬意与感恩。而其实,我还得感谢那些谷子,是它们与我的父母共同铺就了我的人生道路。我读书十四年,花费了父母多少谷子!如果堆起来,它一定是一座山!而这些谷子,都从这些水田里来,它们是水田的果实,是水田的奉献。每年两季对汗水的回报,不仅让我们殷实而免于饥馑,还给了我超越的最初动力。要不是它们,我又如何能摆脱强大的社会惯性走出乡村,又如何能从遮蔽之中走向敞开的世界?

现代化无一例外地从城市的方向往农村蔓延。繁华的城市在林溪村的西面,与林溪村遥相呼应。几年前,它还远远地、隐隐约约地在天际线上;但现在,“现代化”已经到了林溪村的家门口了。006年,林溪村南面一百多亩上等的水稻良田随着村长大笔一挥,全部征给了一个工厂。高大的围墙已经筑到了村庄的院门口,似乎紧挨着人们的鼻梁骨。围墙内是宽敞的空地、球场、厂房和宿舍。

种了一辈子土地的村民终于无农活可干了。他们获得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假日——长得没有尽头的假日。他们在村口谈笑风生,脸上写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我知道,这种快感对他们原先无法看到尽头的劳作而言,是多么金贵!他们轻松地谈论今后的生活,谈论工作,谈论城市生活,谈论村干部的腐败,也谈论镇政府干部的骄横跋扈。有的人座上了麻将桌,墨绿色的自动麻将机曾经是多么地诱人!有的人终于还清了一笔笔大小不一的旧债,这让他们的腰杆挺起了一些。他们开始盘算着去治疗多年的老病了——以前他们觉得治疗这些不会直接丧命的病根本就没有必要。他们学会了与那些外来的人赌博,他们因为有能力支付赌资而感觉拥有了自尊。他们口袋里揣着从未拥有过的如此数量众多的钞票,第一次获得了人生沉甸甸的踏实感。

我从城里回来,带着妻儿去看望父母。在村口路边上迎头遇上表弟零根。这些年他一直做泥工,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溅满泥痕的灰色泥工装。眼下,他身着光滑面料的西服,双腿架在摩托车上远远地与我搭话。他看上去有些悠闲,我听出了他话底下那种短暂的满足感。他说最近买了一台冰箱,问我是不是名牌。镇里小店的老板告诉他那是世界名牌,可这个我从没听过的“世界名牌”,只是与国内某种名牌的名字有点相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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