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溪逛荡(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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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从村庄的南面踅到了村庄的西面。在樟树下,我停下来看看我家的菜地。这块只有三分大的菜地,辣椒、茄子、豆角,称砣瓜、西瓜,郁郁葱葱,占据了菜地的大部分;韭菜、葱、蒜被挤到一边,但勃勃生机却一点也不比前者逊色。在半垄西瓜地前面,我停留了片刻。满地攀爬的藤蔓伸展开来,一个新结的西瓜,毛茸茸的,遮盖在两片龙爪形的瓜叶下。龙爪似乎时时都在呵护着这棵幼稚却拥有未来的种子。这让我想起与哥哥打赌的事。那天,爸爸招待从镇上来的两名客人,让我和哥哥去地里摘个西瓜回家吃。我和哥哥扛着篮子回家,经过一条小沟渠时,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西瓜在水里会不会浮起来呢?哥哥认为会。可我觉得,如此溜圆的东西,怎么浮得起来呢?我们并没有赌什么,只是为了验证自己认为无比重要的答案。哥哥将篮子里的西瓜往渠里一扣,西瓜顿时跃入水中,溅起一股不小的水花,但同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断裂的响声——西瓜碰着了渠底的石头,碎裂开了,猩红的瓜瓤在清澈的水中格外新鲜可人。我不记得最后是哥哥还是我赢了,也不记得这个西瓜是否最终送到了那两位客人手中。但这都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和哥哥曾经做过的试验,那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最早的探索,对这个神秘世界最初的一次的逾越界线的窥探。

穿过樟树下的菜地向西行,我蹒跚着行走在狭窄的田塍上。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深绿的棉花地。在我看来,它们不像庄稼,倒像是森林。每一棵棉都是一棵树,而一丘棉田就像是一整座森林。茂密的枝叶,占据了棉田所有的空隙,我的视线难以穿过这些枝叶看清它们底下阴凉潮润的泥土。我不知道鸟儿是否能钻进它的深处,或许它们也只能从它的表面掠过?站在这大片的棉地面前,我忽然有些恐怖。我觉得在这些枝叶交错的棉树底下,在这些看不见的森林深处,一定潜伏着某种神秘之物,凶猛的怪兽、妖邪的精怪,或是某个故事中的山神,随时可能从中蹿出,大喝一声,狰狞地挡在我的面前,就像村里无数的传说中的鬼怪一样。

当然,我也看到了棉的花朵。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花朵总是处于人们注视的焦点。它们缀在棉树浓密的枝叶之下,浅黄、粉红,米白,轻薄的花瓣,开得有些腼腆,有些妖媚,有些虚幻,有些鬼气。我觉得它更像是纸花,那种只在花圈上开放着的纸花,那种与细公婆婆的死亡同时出现的花朵。我害怕这样的花朵,自小如此——一次,母亲在棉地里锄杂草,我坐在田塍上玩耍。我摘了狗尾巴草,倒提着长长的茎干,抖动着它,让狗尾巴在地上滚动,伪装成毛毛虫诱捕小青娃。我沉浸于这样的游戏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重新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被小青蛙一步步引诱到了棉田的深处。四周都是青青的棉树,寂静中听不到母亲劳作的声音,满眼都是死亡般苍白的、粉红的纸花。我觉得自己好象处在花圈包围的坟墓之中。恐惧让我惊叫了起来。母亲不知从哪里赶过来,紧紧地搂着我抚摸,用母爱擦拭着我满眼的泪花——于我而言,棉的花朵具备所有花朵的性质:它是一种诱惑,一种陷阱,它娇艳的外表只是为了迷惑人,解除人的警惕,然后将人在看似美好的过程中带入恐惧或深渊。

我应该是奔跑着经过这片棉地的。记忆叠加恐惧,让我的后脑勺竦起了棘皮,一阵强烈的冰冷从心底下侵袭过来,耳边呼呼的风声又再次加重了我的紧张,让我短时间内忘记了脚底下的灼烫。穿过棉田,我一口气从门口土里,跑过了桐树下,跑过龙背上,跑过了三晋棱里——高过人头的棉树,挡住了我的视线,但却没有让我迷路。像村庄里的每一个少年一样,我的心里早已经装进了林溪村的整个地图。庄稼、道路、沟渠、树木、池塘,以及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地上来来往往的家禽家畜,都是这地图上的一部分,放到了我的心中,构成了我的一个完整的迷宫似的世界。在林溪村的迷宫里,我从来不曾迷路。

翻越一片红薯地,我往北面奔去。薯地里惊起一只红腹野雉,从我眼前低低地翻飞而过,“唧唧”的叫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前面的花生地里。野雉的出现,将我引向了塬里山的那片花生地。远远看上去,这里仅是一片花生地而已,数百亩连成一片,随着红土包缓缓地起伏,有如几个凝固的绿色波浪,波峰与波谷似乎还在不停的起伏变化之中。但仅仅把它当作一片花生地就错了,它其实也是许许多多野生动物的乐园。在它成片的庄稼地里,常常潜伏着麂子、黄鼠狼、野兔、野鸡,甚至还有果子狸、穿山甲。看似四周一片静寂的地里,当你经过时,突然“轰”的一声,惊起一只不知名的鸟,抖动着长而漂亮的尾巴,忽高忽低,远远地飞去。或者响起一阵悉悉响的声音,从中蹿出一只麻灰的野兔,绕过花生地中间的几棵油茶向远去遁去。这时,要是华春家的那头白狗在,一定会闪电一样追去,扭动它豹子似的矫健身姿消失在树林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不久就见它嘴里叼着一团麻乎乎的东西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宛如一个凯旋而归的战士。我有好几次者亲眼见它捕捉了野兔回到华春家,回家时野兔竟然还尸首完整,等主人给野兔开膛破肚之后才捡拾主人扔给它的一些碎肉。夏未花生成熟时,全村的人都在地里劳作,拔花生、摘花生,满山上人声喧闹。这时,偶尔窜出一只兔子或黄鼠狼,在人群中惊慌地逃命,大人小孩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去追赶一阵,整个原野上一片鼎沸,响此起彼伏的喊声:“拦住!拦住它!”虽然最后不免空手而归,野物已钻进了油茶林中,但兴奋之情与喜悦之色却在人群中久久不会散去,给枯燥的劳作平添了几份乐趣。但眼下,这里还沉浸于静寂之中,随着季节的变化,花生浅绿的叶子正在渐渐转成深绿,根部还缀着几朵亮黄细小的花儿。当花儿谢时,花蒂会越抽越长,最后像针一样插进底下的泥土,果实臌胀起来,地底下就有了收获的景象。

我从塬里山的东头进入,穿过花生地和油茶林,出来时已到了山林的西头。太阳已经偏西,挂到何当村的大樟树上了,热力在慢慢地退却。我脚底下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前面又是一片稻田。从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中,我辨认出我们家紧邻着塬里山的那一块。我曾经跟随父亲来这儿劳作过。那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没出来,田埂上的杂草的露水,濡湿了我的漆盖以下的裤子。我坐在山与田的边界上,看着父亲调教一头刚刚套上犁绳的小黄牛。小黄牛似乎不太听话,很费了父亲不少功夫,半天都没有犁出多少地。我还不懂父亲的用意,只是静静地看,耐心地等,看着小黄牛怎样不情愿沿着父亲设计的路线在地里来回地拖着犁走。累了,我就捉草丛中的蚱蜢,捕小青蛙,用长长的草叶儿编草辫子。后来,我发现了山边缘的一截树桩。它平整的切口上正渗着油脂,是一棵刚刚锯去了松树的树桩。那时,我刚好从语文课本里学到了“守株待兔”的成语故事。我忽然觉得古代那个故事在眼前复活起来了:山林、田地、树桩、耕田的人,一切都回到了当时的场景。父亲或者我,正是那个守株待兔的人。所以每一次我走过这儿,都会想起这个成语故事;而每一次读起这个成语,都是想起这一片田地;每一次到这片田地里,都会真的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看那树桩旁边是否真的有一只带着体温的刚刚撞死的兔子——这片田地就这样进入我的精神地图。

我明知兔子不可能再次出现,但我还是止不住往那儿看了一眼——依然什么也没有!

再前面就是何当村了,那棵巨大的樟树遮天蔽日,突兀地伫立在田野之中。我不能往前了,于我而言,那是一片陌生的区域,我的头颅中没有越过大樟树之外的地图。那是别人的村庄,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属地某一个村庄的。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只要不逾越村界,无论哪个角落我都能自由地行走,因为村庄本来就是我的,我是村庄的主人,村庄是我们的,我们村里每一个人的。但只要越过自己的疆域,则随时可能面临迷路与危险。

我发现自己走得太远了,我得回家。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收回它的热力,我赶紧折身返回。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村庄就在前面。上面是白云与蔚蓝的天空,在蓝天下天际线上起伏的树影轮廓中、在一片稻田包围之中的林溪,是那么恬静与安逸,是那么幸福与富足,那里有我的家,有我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

村口,大黄狗亲热地甩着尾巴迎上来,一个劲地往我身上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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