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 第110节(4 / 5)

加入书签

张爱玲传略于 青序  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四十年代的上海,有一位红极一时的女才子,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当时文坛富有传奇色彩的著名作家。随着她堪称“奇迹”的作品《传奇》、《流言》的问世,关于这位天才女作家的传奇般的传说便从此在海内外广为传颂,“流言”至今。

一位才华横溢的台湾作家因崇拜她曾专程去美国加州拜访她,却“云深不知处”般地三访始得其召见。

一位在她成名时的女友曾撰文写她奇装异服,以至到印刷厂去校稿样,使整个印刷厂的工人停了工。

海外诸多的华人作家都提过自己是“张迷”,其创作及其人已成为几代人推崇的偶像,时间愈久,魅力愈强,影响至当代不减。

“出名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传奇》再版序言,一九四四年八月)张爱玲是敏感的,预言弹指间成为现实。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以后,战火依然弥漫神州大陆,的确是“更大的破坏”,但破坏不等于毁灭。古老中国和她的儿女,都在经受水深火热的考验。——张爱玲也在经受考验,内外交困的精神综合症,感情上的悲剧,创作繁荣陡地萎缩,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现,就像放电影断了片。

一九四九年,在张爱玲看来,对她无疑是灾难。但事实不像她设想的那么坏,抗战胜利初期对她喧闹一时的指责早已沉静。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吸引着亿万人的注意——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了。一九五○年,上海召开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张爱玲应邀出席。季节是夏天,会场在一个电影院里,记不清是不是有冷气,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使人想起她引用过的苏东坡词句,“高处不胜寒”。那时大陆最时髦的装束。是男女一律的蓝布和灰布中山装,后来因此在西方博得“蓝蚂蚁”的徽号。张爱玲的打扮,尽管由绚烂归于平淡,比较之下,还显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张爱玲会穿中山装,穿上了又是什么样子。)任何事情都有复杂性,不像一般观念所理解的那么简单。老作家夏衍是张爱玲的读者之一,抗战结束,夏衍从重庆回到上海,就听说沦陷期间出了个张爱玲,读了她的作品;一九四九年后,他正好是上海文艺界的第一号人物。这就是张爱玲出现在文代会上的来龙去脉。夏衍从不讳言自己爱才,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成立,夏衍亲自兼任所长,我被委任为他的副手。他告诉我,要邀请张爱玲当编剧,但眼前还有人反对,只好稍待一时。我来不及把消息透露给张爱玲,就听说她去了香港。

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却不置一词。后来夏衍调到文化部当了副部长,我还在上海书店的书库里,购了《传奇》和《流言》,寄到北京去送给他。

生活是个谜,自己切身的事,尚且包藏着许多秘密和未知数,何况是身外冷暖,背后文章;加上彩凤折翼,灵犀失明,大陆长时期与世隔绝,被海外视为“铁幕”,彼此缺少了解,也就无怪其然了。

人没有未卜先知的本能,哪怕是一点一滴的经验,常要用痛苦作代价,这就是悲剧和喜剧的成因。时间蚕食生命,对老人来说,已经到了酒阑灯奥的当口;但是,感谢上帝,我们也因此能够看得宽一些,懂得多一些了。——真要明白,当然不见得,老糊涂多的是。专门研究张爱玲的唐文标教授,说:“张爱玲写作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她不能为同时代的中国人所认识,可说是阴差阳错,也许亦是她自己所决定的。”这话说得好,但也还可以推敲,因为同实际有距离,原因也是由于隔膜。我倒是想起了《倾城之恋》里的一段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如果不嫌拟于不伦,只要把其中的“香港”改为“上海”,“流苏”改为“张爱玲”,我看简直是天造地设。中国新文学运动从来就和政治浪潮配合在一起,因果难分。五四时代的文学革命——反帝反封建;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学——阶级斗争;抗战时期——同仇故忾,抗日救亡,理所当然是主流。除此之外,就都看作是离谱,旁门左道,既为正统所不容,也引不起读者的注意。这是一种不无缺陷的好传统,好处是与祖国命运息息相关、随着时代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短处是无形中大大减削了文学领地,譬如建筑,只有堂皇的厅堂楼阁,没有回廊别院,池台竞胜,曲径通幽。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抗战胜利以后,兵荒马乱,剑拔弩张,文学本身已经成为可有可无,更没有曹七巧、流苏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了。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一九四三年——九四五年)是命中注定,千载一时,“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幸与不幸,难说得很。

由于她晚年独居美国加州柏克莱城,闭门谢客,深锁玉宫,被人们流传成为身穿纸做的衣服,因为害怕空气过敏,如同一个生活在真空中的神女,襄为新的“传奇”。

知道她的,凡她的便称为好,好得无法用语辞来形容,只能用叹词和摇头表示其好;不知道她的,一点不知,她的名字听起来普通到俗,不是笔名也不是雅名,使未闻其名其人者不由会反问,她是谁?

她的名字叫张爱玲,英文名字的中译,当时她母亲为她报名上学时匆匆起就的名字,却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用刀刻过般的名字,任凭岁月流逝,时代变迁,这一最普通的中国女人的姓名,伴随着她奇丽而又精美的佳作,流传到今日,并逐渐在风云中流露出她丰厚而又瑰丽的魅力。

张爱玲,这个被当时文坛称为奇迹的女作家,被而今文坛视为神秘的女性,就连注意到她的作品的人,也未必知晓她是清末著名“清流派”代表张佩伦的孙女,前清大臣李鸿章的重外孙女。出身官宦世家,却擅写平民甚至小市民的苦乐,而生活与其处世之道却又全然一种不同,其生命与生涯,又何尝不是一部真实的“传奇”,读了她生命与生涯的“传奇”,你便会全然明了何以张爱玲女士能在青春年华写出空前绝后的凄艳的佳作,你也会豁然明了什么是作家,什么是小说,什么是传世精品。

这样的一部“传奇”,其实早已在张爱玲女士自己的文章里被点点滴滴精制而成。细心的“张迷”读者,会从这些文章里心造一个超凡脱俗的奇女子形象。将这样的奇女,才女用秃笔画就,就不如还原一个中国奇女子的生活原景,让她自己活动其间,舒展生命,徐徐然让我们读清,读懂,一次生命之旅,一场历史话剧,从中领悟出最悲怆的人生之谜。

张爱玲不见于目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毫不足怪,国内卓有成就的作家,文学史家视而不见的,比比皆是。这绝不等于“不能为同时代的中国人所认识”,已经有足够的事实说明。往深处看,远处看,历史是公平的。张爱玲在文学上的功过得失,是客观存在;认识不认识,承认不承认,是时间问题。等待不是现代人的性格,但我们如果有信心,就应该有耐性。

今年一月,我在香港,以鬯依俪赏饭,座上有梅子、黄继持、郑树森,茶余酒后,谈到了张爱玲。我说她离开大陆,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感到格格不入,不合则去,正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大陆曾经“运动”成风,到“文化大革命”而达于顶点,张爱玲留在大陆,肯定逃不了,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无谓的牺牲,我为此代她庆幸。但对她的《秧歌》和《赤地之恋》,我坦率地认为是坏作品,不像出于《金锁记》和《倾城之恋》作者的手笔,我很代张爱玲惋惜。这并不因为小说的政治倾向。我近年来有一种越来越固执(也许可以说坚定)

的信念:像政治、宗教这一类有关信仰的问题,应当彼此尊重,各听自便,不要强求,也决不能强求,谁如果确信自己的理想崇高美好,就孜孜以求地做去,不必害怕别人反对。《秧歌》和《赤地之恋》的致命伤在于虚假,描写的人、事、情、境,全都似是而非,文字也失去作者原有的光采。无论多大的作家,如果不幸陷于虚假,就必定导致在艺术上缴械。张爱玲在这两部小说的序跋中,力称“所写的是真人真事”,而且不嫌其烦,屡述“故事的来源”,恰恰表现出她对小说本身的说服力缺乏自信,就像旧式店铺里挂“真不二价”的金字招牌一样。事实不容假借,想象需要依托,张爱玲一九五三年就飘然远行,平生足迹未履农村,笔杆不是魔杖,怎么能凭空变出东西来!这里不存在什么秘诀,什么奇迹。海外有些评论家把《秧歌》和《赤地之恋》赞得一朵如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为小说暴露了“铁幕”后面的黑暗,如获至宝。但这种暴露也是肤浅而歪曲的,在大陆读者看来,只觉得好笑。清明的世界不会讳疾忌医。大陆不是天堂,却决非地狱。只要有点历史感,荣枯得失,一加对照,明若观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张爱玲隔岸观火,并不了解她的攻击对象,而又要加以攻击,怎么能打中要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国内文艺界正在抛弃“为政治服务”的口号,而从来笔端不沾政治的张爱玲,反而作茧自缚。

三十年笾笾地过去了,作为张爱玲的忠实读者,我多么期待能看到她新的《金锁记》,新的《倾城之恋》。——“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我希望,“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

我在北方湛蓝的初冬,万里外,长城边,因风寄意,向张爱玲致以良好的祝愿,亲切的问候。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

其他小说相关阅读: